2014年4月28日 星期一

呼喚歷史的天使

(2014-04-28 吳叡人)
凡是以正確的方式從事哲學的人都是在練習如何死亡。」柏拉圖對話錄《腓多篇》,64A-5

1. 
天是陰沉的,有風,有雨,還有冷冽的空氣,若是在東京,這是被叫做「花冷え」的美麗時節,然而在台北,這卻是最殘酷的季節,嚴冬在春日盤桓,我們的心如溼透的柴薪,無論多少悲傷憤怒都燃不起一點取暖的火苗,只有濃濃的黑煙不斷從靈魂深處冒出,燻黑我們的臉龐,燻出雙眼中的淚水,疲憊的淚水。
我走進三十一巷,前方路旁停滿了轉播車,教會前聚集著一群記者,還有一排警察,一位婦人正在大聲斥責警察,一位中年男子則高舉手寫的傳單,站在教會台階上高喊要面對林宅血案,一旁有教會弟兄在溫言勸告。我注意到記者們意興闌珊,顯然不認為眼前的小事有任何戲劇性,於是趁機從這個歷史的縫隙中走進教會。進了門,我在接待桌的簽名簿上簽下名字,用工筆寫下甘地自傳《我對真理的實驗》卷尾語「非暴力是最極致的謙卑」,再請志工將一冊Hannah Arendt的《政治的承諾》轉交給林先生。我無意嘲諷甚麼。我真心相信,這是重新反省政治帶給我們的許諾與背叛的時機。接著我走到奐均姊妹愛用的鋼琴右前方的座位,靜靜地坐下。

座位前方是支援小組工作區,尚志、麗貴等幾位長年的慈林志工幹部穿著印有「人民作主」四字的白色長袖T恤,正在低聲討論。工作區旁,教會一樓的左側用白色簾幕圍起一個區域,那裏就是林先生禁食之處。和二十年前同一個地方。從我座位向正前方望去,剛好可以清楚看見簾幕前柱上掛著林先生手書的直行卷軸:「落實民主,停建核四林義雄禁食行動現場」。那是我熟悉的字跡,不過感覺比他以前寫給我的「風來自由心」多了一分張揚,彷彿還帶著點怒氣。不知為什麼,我的注意力竟被最上方的「落實」兩個字所捕捉。我對著這兩個奇妙的字體凝視許久,看得入神,然後慢慢遺忘了整個文句的脈絡,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把「落實」二字想像成了「落地的果實」,於是竟不由想起《聖經》〈約翰福音〉中那句著名話語:
我確確實實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地裡死去,它仍然是一粒;如果死了,就結出很多子粒來。
帶著一種虔敬到了冷靜,冷靜到了淡漠的諦念,我不由自主地,誠實地想起了這句箴言。原先它是帶著鼓舞的意味的,然而如今它卻令人感到如此不祥。我確確實實地感覺到,這次和20年前是不同的。我們小小的,然而結實累累的民主麥田,有狂風在吹襲,有麥子要落地。

2.
正好就是距今二十年前之時,林義雄首度為核四問題禁食。那是19947月,國民黨一次編列八年核四預算,並打算在立法院強行通過。為喚起台灣民眾的民主意志,林先生從712日起進行了六天的禁食行動,地點就在過去林宅所在地的義光教會。我當時從芝加哥回台灣蒐集博士論文資料,被學長吳乃德找去替林先生做一點事,於是也參與了這次行動。12日上午禁食開始,我們先陪林先生到立法院外靜坐半天,午後回到義光教會,林先生在禁食區持續禁食行動,我和他的助理尚志等幾位年輕朋友則分工合作,處理行動現場種種事務。我們也排班值夜,輪流在教會守護、陪伴林先生。
輪班守護之外,林先生還囑咐我要開始草擬一份聲明。當時林先生設定的停止禁食目標之一,是要募集十萬人以上連署,要求當局針對核四興建與否進行公民投票。林先生要我草擬的,自然是設想這個目標達成時的聲明,然而萬一目標無法達成之時該如何呢?針對這點,林先生早在行動前一天發表的公開信〈請您同來愛臺灣──為禁食敬告諸親友〉的結尾中已經預先表明清楚了: 
「如果這些情況不能成就,那麼請您接受我再次虔誠的祝福。也希望您繼續堅持、培養這樣的信心:臺灣是我們祖先流血流汗、辛勞開闢所留下的田園,也應該是我們子孫生存繁榮所依賴的鄉土。我們有責任盡心盡力、犧牲生命、自由和財產,來維護它的和諧、完整和美麗。」
我那時坐在教會裡,一邊回想著這段寧靜祥和的絕筆,一邊試著草擬行動成功時的宣示,心中有隱微的不安與希望,有滿溢的悲壯與喜悅,種種矛盾的情緒不斷相互碰撞激盪,結果竟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筆記本上只留下林先生口述大意,我筆錄潤飾過的一段話:
「反對核四,保衛家園,不僅是有形的政治力量的抗衡,更是一場心靈與意志的持久戰,唯有最強韌的精神力量,才能獲勝。所以,我們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請讓我們攜手,錘鍊心靈,累積力量,用尊嚴與意志,對統治者進行持久的抗爭。今天,我們沒有刀,沒有槍,只有真理與信念,來面對軍警特務的暴力壓制,僅憑這點,我們就已經贏了。我深深相信,在未來,手無寸鐵地廢棄這個政權,確實是可能的。」
那一次的行動是成功的。在社會各界的奔走之下,六天之內收集到超過十一萬份的連署,林先生也依照原先承諾,在717日停止禁食,結束這個臺灣政治史上首次的政治禁食行動。同時,以此次連署為基礎,林先生組成了核四公投促進會,正式開始推動核四公投運動,實踐他的直接民主理念。

3.
天暗了,燈亮了,我依然坐在奐均姊妹的鋼琴前凝視「落實」兩個字,二十年前的記憶變得如此清晰。年輕的我陪在林先生身旁,敬畏、嚴肅掩不住興奮,儘管有面對未知的不安,然而心底卻完全不願相信那會是一場悲劇的開端,總覺得歷史才剛要開始而已。而這個直觀是對的,因為那次的禁食行動背後,是上升中的臺灣歷史與湧現中的臺灣人民意志,是一種年輕的,新鮮的熱情和元氣,這股新生的浪潮因林先生的獻身行動而更加高漲,高漲之後再反過來承載、推動他的生命,讓他向前闊步,讓他飛翔。
啊,那是一次美好的戰役。
然而這次不一樣了。二十年前是順勢,今天是逆流。二十年前的禁食體現了世界史動人的第三波民主浪潮,這次的禁食卻是力挽狂瀾,抵抗全球性民主退潮下新一波醜惡的資本與帝國主義巨浪。二十年前林義雄對抗的是一個日益衰弱,因而不得不向本土與民主價值靠攏的舊政權,如今他面對的卻是一個在新帝國霸權挹注撐腰下捲土重來的,氣焰燻天的買辦政權。二十年前他的背後有一個年輕熱情,樂觀自信的社會,如今那個社會已經開始衰老疲憊,對自身與未來都充滿懷疑悲觀。儘管行動者的意志二十年如一日,從未有片刻動搖減弱,然而歷史的結構已經劇烈變化,如今他的行動空間與選擇都受到大幅壓縮。
在牢籠般的新結構制約之下,歷史行動者的對峙格局也產生了根本的,致命性的改變。二十年前林義雄對抗的是一個雖然具有家父長風格,但卻能巧妙挪用民主論述,精於審時度勢,並且將權力深植於本土的哲人皇帝,今天他面對的卻是一個無根、疏離、冷酷、狡猾的外來政權首腦與資本帝國代理人。二十年前他挑戰的是一個懷抱宗教信念,敬畏神的人,今天他面對的卻是一個正在算計如何掠奪他人靈魂的,完全虛無的Mephistopheles,純粹的惡。禁食是一種極致的非暴力抵抗形式,非暴力抵抗是極致的謙卑,如甘地所說的「出於自己意志,把自己放在最後」的,無我的謙卑(selfless humility)。由此觀之,二十年前林義雄的禁食是以謙卑對抗畏神,抵抗者與支配者之間有著奇妙而偶然的共通點,也就是某種無我的特質。今天他的禁食行動依然出於無我的謙卑,然而他所對抗的對象卻變成了傲慢 (hubris),一種極度、完全自我的人格屬性。
亞里斯多德在《修辭學》中把「傲慢」 (ὕβριςhubris)定義為純粹為了自我滿足而去羞辱他人,並且在這種對他人的羞辱之中,感受到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快樂。現代心理學在這個古典概念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傲慢是一種源於自卑的特質:因為感到自身是如此卑小,以致於必須藉無故羞辱他人的行為來證明自己的優越強大,證明自己擁有權力。在行動者的層次上,林義雄今日所面對的就是這種「傲慢」的化身:終日攬鏡「九思」自身無限美好的殘酷自戀者,以及他那不知林宅血案而膽敢夸言轉型正義,膽敢在臺灣最血腥的國家暴力歷史現場用語言暴力羞辱最謙卑有德行的受難者的,偽亞里斯多德主義者臣僕。
然後我突然理解了:林義雄20年來踐履非暴力之道所欲抵抗的那個終極的惡,直到今日才終於完全現身;此時此刻我們所目睹的,是非暴力抵抗最純粹的型態──最深刻的信念,對抗最徹底的虛無;最極致的謙卑,對抗最極致的傲慢。二十年前的禁食行動只是一場磨練心志的序曲,一個漫長蓄勢的開始,等待歷史的展開、轉折、揭露,等待所有一切潛藏臺灣體內的矛盾的爆發,等待所有純真表象的剝落,美麗夢幻的破滅,等待惡的萃取與現身,然後對決、清算。今天的林義雄,終於真正踏上甘地當年的道路,以一己肉身對抗資本與帝國,以謙卑對抗傲慢,以個人死亡召喚全社會、全民族的生命。這是最終的對決,徹底的清算,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聖經》〈箴言〉(16:18)說:「驕傲在敗壞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傲慢者終將傾覆,然而謙卑的抵抗者也難以全身而退。於是我明白「落實」二字不是誤讀,而是啟示 (revelation):風雨將至,風雨已至,而麥子會落,義人將死。
天暗了,教會外仍有媒體群聚在窺探他們永遠碰觸不到的歷史,工作區暫時熄燈了,只有一絲微弱的白色光線從簾幕中透出,應該是林先生在休息了吧。我想起林義雄在八四年假釋出獄後,在暫時去國離鄉前對他的同胞們說的那句話:「不要看我一時,要看我一世人。」烈士暮年如此溫柔決絕的一擊,原來就是要告訴我們說,他是要以他坎坷的一世人,對臺灣坎坷的賤民歷史做出最後的反抗嗎?

4.
死亡讓人聯想死亡。即使一生順境的我,也有過與死亡短暫交會的經驗,而那也和核汙染有關。
3.11東日本大震災的時候,我正在日本擔任訪問學者。地震發生那一天,我在接近千葉縣的葛西訪友,親身經歷了午後那場天搖地動的恐怖,也因電車全部停駛,成了日語說的「歸宅難民」,在接近零度的寒風中站立了八小時,疲憊困頓,無路可出。深夜過後,地鐵東西線局部通車,於是我終於得以回到早稻田,然而奉仕園的友愛會館宿舍電梯已經損壞,我爬了12樓的階梯回到房間,疲倦至極,倒頭就睡,然而就在此時,猛烈的餘震來襲,整棟宿舍左右搖晃傾斜,歷時數分方才止息。儘管驚魂未定,筋疲力盡的我已經無力逃生,也無處可逃,於是重新穿上外套鞋子,將證件、金錢,一罐水與少許用品裝進背包之後,倦極和衣而睡,也不管如果有巨大餘震再來,身處十二層高樓的我勢必求生無門。
接下來的幾天,在餘震時時來襲之外,福島核電廠的事故也開始一一爆發。我最初不以為意,還和幾位前全共鬥世代無政府主義派的前輩見面喝酒,暢談吉本隆明、聯合赤軍,還有過去支援臺灣政治犯的故事。回到早稻田時,注意到便利商店架上的麵包食品一點一點減少,京大法學部出身的弟弟從臺灣來電,要我盡速離開日本。他提醒我:「日本政府的話不能聽!」福島事態果然逐步失控,每一天醒來NHK新聞都有新的爆炸與輻射線外洩事件發生,每一天都有政客和「原子力村」的官僚學者出來粉飾危機的謊言,我試著購買機票,但無論如何也上不了購票網站。隨著核汙染危機日益擴大,東京與整個關東前途未卜,所有主要國家幾乎都已撤僑。我住的友愛會館整個12層樓空空盪盪,只剩下我一個人。早大畢業典禮也取消了,我約剛拿到博士學位的紀君到「早稻田125」喝咖啡,整間店只有我們兩個人,牆上電視放送著NHK空洞虛假的新聞,主播冷淡溫馴地複誦早已被規訓審查的文稿,政客專家則無恥地保證一切都在控制之下。
這時從福島原發外洩的輻射線隨風向轉南,已經向東京飄過來,早稻田大學所在的新宿區正是濃度最高的地方,於是我陷入一種進退兩難的困境之中:外出會有受輻射線汙染的風險,留在室內則有強烈餘震的威脅。但我沒有特別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種諦念般的達觀。我一邊聽著電視上放著中島美雪的〈泣きたい夜に〉,一邊用日文記錄震災以來的經驗。我設想到一旦劇烈餘震突然來襲,友愛會館高樓可能崩塌,我手書的筆記將埋在瓦礫之中,或者被焚毀,那麼我的父母親人會永遠無法知道我死亡之前最後這段生命的真相,因此我一反平常手寫的習慣,在Toshiba筆記電腦上寫日記,每寫完一段就上傳到我另外的email帳戶。上傳幾段之後,我才突然發覺,原來我是用寫遺書的心情在寫這些紀錄的。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寫遺書。
地震後第五天還是第六天的傍晚,我關在屋裡讀《東京灰燼記》讀到累了,於是打開宿舍側方的落地窗出去透氣,順便從十二樓眺望新宿的天空和天際線。三月早春的空氣很冷,吐出的氣息立即化為白霧,我倚在窗邊對著灰茫茫的天空陷入漫無邊際的暝想,1923年的關東大震災和2011年的東日本大震災的情景在眼前重疊現身,大火和無形的輻射烈焰交錯爆發,將東京的天際染黑染紅,繪出一片啟示錄般的景致,有如芥川龍之介的「地獄圖」……就在這個時候,從高樓下方傳來一陣澄澈美麗的合唱歌聲,把我帶回現實之中,我低頭循聲探索,知道那是斜對面日本基督教會館傳來的聖詩班歌聲。我不熟悉歌詞,然而旋律沉靜安詳,我側頭傾聽了許久,直到心中的烈焰完全消失,眼前的天空出現星辰。第二天我去教會詢問,一位姊妹告訴我,他們唱的聖詩中有一首是〈新聖歌397番〉,那是大阪市立高等商業學校英語講師J.V. Martin在目睹1923年關東大震災慘狀後寫的〈遠き国や〉,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水は溢れ 火はもえて 死は手拡げ まつ間にも
  慰めもて 変わらざる 主の十字架は 輝けり」
不是教徒的我,從那天起打開緊閉的門窗,不撐傘、不戴帽地走入飄盪著滿天輻射塵的東京街道之中。每一天我都出門,觀察、紀錄核汙染下的東京,拍攝美麗斑駁的鈴懸木行道樹,吃一碗拉麵,喝兩杯「一刻者」燒酒。每一天我都會到神田神保町古書街走一回,站在白山通與靖國通路口的神保町交差點,向這個正在靜靜毀滅中的世界文化遺產致哀。然後我會到常去的喫茶店Klein Blue,和平日沉默的店主與其他素昧平生的顧客,熱烈交換彼此劫後餘生的經驗,像中島美雪所說的,在想哭的夜晚,請你在留我身邊,讓我們相互取暖。那時我憶起前日本赤軍派委員長塩見孝也幾年前為自己舉行「生前葬」的故事,然後感覺自己彷彿也正在為神保町,為東京,為自己進行一場孤獨的,沒有戀人,沒有友人,沒有家人的生前葬。
319日,快晴,皇居之前有美麗仕女撐傘遮蔽陽光與輻射塵,我來到一橋大學如水會館參加芝大同窗摯友石田淳父親的追悼會。淳在駒場的東大教養學部教書,他的父親石田忠出身於戰前臺北高等商業學校,在東北帝大就學期間曾因反戰活動與經濟學者隅谷三喜男 (五味川純平的小說《人間の条件》主角的原型) 一起被特高警察逮捕,戰後到一橋任教,是知名的社會政策學者,終生獻身於廣島、長崎原爆被害者的調查研究與救援工作,被作家大江健三郎譽為日本的義人。他在一月底過世,淳邀請我參加三月的追悼會,當時誰也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震災和核災。311之後他和我取得聯絡,確認彼此安危之後,他告訴我他決定如期舉行追悼會,很希望我這位好友能夠依約出席。或許推測我想早日逃離東京,淳的口氣帶著遲疑與歉意,然而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當日來參加追悼會的友人之中,有一大群白髮蒼蒼的長者,非常醒目。他們是從長崎遠道而來的二戰原爆受害者。要知道此時許多有能力的東京人早就紛紛「疏開」到關西、西日本乃至九州一帶避難了,但是這些年輕時受過戰爭核災傷害的長者們,如今只因感念石田教授長年的恩義,竟然不惜逆向而行,離開安全的九州故鄉,冒著極高的二度受害風險,來到籠罩在輻射塵汙染下的東京。這群親身涉險,以生命回報逝者恩義的白髮受難者,讓我深受震撼,開始認真思索一種必須行經死亡的生之形式。
那天晚上,我搭乘的計程車在餘震不斷侵襲的短暫間隙中,幸運地經由高速公路抵達羽田機場旁的旅館。第二天清晨起床整裝,打開電視一看,福島核電廠一號機的爆炸終於首度獲得控制,最危險的時刻過去了。那天中午我搭機回到松山機場,穿過輻射檢測器時警訊並未響起,我向外走去,一邊想著,那些在海嘯廢墟和核汙染餘燼中受苦的人們,那些視生之恩義如泰山之重的義人們,是他們以生命為我驅魔,送我回家的。

5.
夜漸漸深了,一位教會弟兄過來告訴我,他要請其他親友先回去,好讓林先生休息,問我要不要在教會裡過夜,我向他致謝,告訴他我會離開,不打擾林先生和支援小組的志工。我收起筆記本和書籍,在門口和尚志、雅美、奕成碰頭,等林太太先離去後,再一起走出教會。我們約定,大家分頭去寫文章,做該做的事情。
在開車回南港的路上,我想起我從東京回來以後的這三年,感覺恍若隔世。那年三月底回到台北,開始忙著準備升等,九月才送出資料,十月母親就倒下來了。接下來的兩年半,我處在某種生命的極限狀態,用一半的時間照護母親,剩下的時間一邊做研究寫論文,一邊做有限度的社會參與,主要是以演講的形式,但也開始嘗試寫一點深度的書評書介,為臺灣有志氣的出版人打氣,和他們一起打拼。母親的病不會好了,只能努力控制,於是我和弟弟以及年邁但健康的父親分工,拼命把母親逐漸萎縮的生命往回拉往上拉,同時也拼命寫文章,拼命演講,把所有情感耗盡,把靈魂全部掏空,只為了想再看到母親臉上美麗的笑容,只為了想讓父母親立足生根奉獻一生的土地重新變得乾淨美好,只為了想讓臺灣在人類知識地圖上獲得一個位置,只為了想讓我們的新生世代加速成長變得聰明強壯,經得起這個冰河年代的風雪吹襲。
然而人的生命力是有限的。所謂生命力包含感情與理智,包含智力、悟性,以及感傷、感動或者動心、動情的能力,包含所有一切流動的知覺、感受與情緒。16載的芝加哥風雪抵不過兩年半母親生命的萎縮,以及臺灣的急速下墜崩解。如今我流動的感性已經完全枯竭,我不再感傷、感動,不再動心、動情,我不再寫詩。必須冷淡,理智,堅強。許久以前初讀Seamus Heany的詩「我必須緊緊擁抱它的兩端,才能防止腳下的土地流失」,以為那是專為愛爾蘭與臺灣這種破碎的傷心地而寫的,現在才知道那是為一切生命而寫的。我必須緊緊擁抱我日益萎縮的母親,我日漸衰老的父親,我聰明固執的弟弟,一如我必須緊緊擁抱我受傷破碎傾斜下沉的島,然而當我緊緊擁抱這一切我生命的連帶,我生命最核心的事物,那種神聖的瘋狂與感傷,那種美好的脆弱,卻也同時永遠地流失了。
318學運之時,母親病況惡化,我像T.S.Eliot筆下的hollow man一般,在一個多中心的封閉漩渦外圍被氣流吹向四面八方,終日困惑焦慮,不得其門而入,只能在帶母親進出醫院的間隙胡亂地到處演講,胡亂地協助宣傳,靈魂彷彿同時裂成多片,彼此觀看,相互爭執,要等到許久之後才終於理解在媒體創造的惡俗虛像之下,這場運動原是一股無人主導的歷史浪潮,我們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自己能做的事,然後等待最終審判的來臨。於是我忘掉現場的喧囂,回到書齋,拿起書本,開始重新閱讀自由貿易、帝國主義與資本的歷史。而當運動終於落幕,母親的病情也開始慢慢好轉,我在病榻旁給她一章一章讀《古典音樂的故事》,母親聽得入神,突然開口對我說:「莫札特的〈土耳其進行曲〉為什麼會那麼有名呢?」小時候,當音樂老師的母親曾經教我彈過〈土耳其進行曲〉,所以這首曲子是我們母子的共同語彙。兩年多來母親因為病痛而變得沉默寡言,現在聽她開口說話了,我心中覺得感激,趕緊翻開書裡面談莫札特的那章,一字一句讀給她聽,暗暗希望這一刻可以持續到永恆,希望歷史永遠不要再起波瀾。

然後就突然看到林先生要展開無限期禁食的消息了。我和尚志聯絡,確認了一些事實,然後思考了兩天,覺得自己已經理解林先生此次行動的目的,以及可能的發展方向了。因為理解,我感到全然無力,想做點甚麼,又不知道如何是好。22日中午我帶母親到醫院做完復健回家,陪母親吃午餐時,她因為吞嚥困難感到挫折,然後開始發怒,拒絕進食。我把食物切碎讓她吃,但是她還是不吃,嘗試幾次失敗後我也動怒了。這時電視上正在播放林義雄禁食第一天的新聞,我生氣地對母親大聲說:「林義雄是阮老師,阮老師要死阮救伊不活,不過我一定要救活阮老母!」聽到我的氣話,母親愣了一下,用她受傷的聲帶大聲回我說:
「我會活下去啦!」
然後她張開口,吃下我為她切碎的那塊雞肉。

6.
舊的生命尚未死滅,而新的生命已經降生,於是形成這樣的光景:舊的生命欲以安靜尊嚴的死亡成就存有,支撐來者,證成新生,新的生命則以喧嘩熱鬧的歌聲見證逝者,復活亡者,延續存有。死生相連,新舊交替,我們都是血肉之軀,凡夫俗子,我們無法成聖,只能在娑婆之中受苦,因此我們為母親垂淚,為恩師無眠,對弱者俯首,向強權怒目,因此我們呼喚歷史的天使
請讓廢墟重生,讓惡靈退散,讓義人回返妻女的懷抱,讓我們的生命重新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