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瑜珈課前,櫃台海豚問我:「如果有誤解,要不要說開來?」我說:「理想的情況當然是,但溝通的時候,空間很重要,如果對方沒有空間可以聽,討論也是沒有幫助的。」她說懂了,然後接著問:「跟家人的溝通,是不是都這麼困難啊?」我說:「越親密的人,溝通越是挑戰,因為,我們常常忘記要給彼此空間啊。當媽媽在世時,我很不會處理跟媽媽的關係,現在有學法了,我相信,如果她還在世,我們的關係雖然可能還是有些難度,但一定可以處理得更好。」
簡短問答後,她就回去櫃檯的工作。我則是在打坐的姿勢裡,感覺呼吸替身心創造的空間,吸氣時,拉開的空間是上下垂直地面的,呼氣時,拉開的空間,是水平往外推開的。
上課時間到,學員陸續到來,本來想要引領大家去感受呼吸拉開的空間,但觀察到,大家尚未進入身體的感覺,注意力一直給外在的東西給拉去,無法體會那麼細膩的東西。於是在閉目觀息一下之後,先帶領大家練習呼吸法,將飄忽的注意力收集到時間軸的每一個刻度上。三個呼吸法做完以後,大家已經嚐到注意力內轉的甜美,不想再往外抓取了。
上完這堂課,像是經歷了一場很深沉的睡眠,大家總是看起來鬆鬆軟軟,動作快不起來。刺激和反應之間「快不起來」的時間差,其實,就提供了身心所需的空間。
後來,在小教室教了一堂私人班,由於小教室的前一堂課晚下課了,所以,整個時間都延後了,超過了海豚原本的下班時間,她還是帶著笑容,耐心等候,準備茶和餅乾迎接我們。
等學員都離開後,我們繼續聊到家庭的事,她說,她是來了<做
瑜珈。>上班後,才懂得什麼是生活。從小到大,雙親感情不是很好,埋首工作的父親回家都不說話、不曾跟她們分享任何事,而母親,則從未有過朝九晚五的正常工作,因為缺乏生活和工作的典範,所以,她們姊妹倆,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工作一直換。現在大了,不能再把責任推給父母,知道自己要主動去尋找了。
「其實,缺乏正向的生命典範,是一整個世代的台灣人的痛,並不是發生在妳們家的單一個案。對很多我們這個年紀的台灣人來說,從小到大,我們從父母口中或身上學習到的唯一價值觀,就是『賺錢』,就是『找份安定的工作』,『找個穩定的對象』,所以,家人相處時,只能分享這些很膚淺的東西,完全無法深入表達內在的感受或生命的嚮往。」
她說:「對耶,跟同年齡的朋友聚會,好像都只能談吃喝玩樂的話題,她們也總是說,一定要找份穩定的工作。但是,我完全無法為了『穩定』而停止追尋最有意義的生命和工作。」
我說:「其實,台灣人過去不是這樣的,妳完全無法想像日治時期的台灣人有多『摩登』,收音機聽的是全世界各地的外語電台,會跟美國人同步關注美國總統選舉的政見,非常具有世界觀,不論在基礎建設或是觀念思潮方面,台灣都是全亞洲最現代化的地區之一。」她聽了好驚訝,從來沒有想像過台灣曾經進步和富庶的程度。
跟她舉例說明中國國民黨佔據台灣以後,為了穩固統治,而採取的種種殘暴手段,她說:「這些都沒有人教過我們。」我說:「是啊,因為,我們學的歷史,是從國民黨的大一統觀點寫的,從來不是以台灣為主體的歷史,如果,以台灣為主體,就不會用『收復』,『日據』這類的字眼了,也不會硬是要把台灣人洗腦成中國人。」
「二二八和白色恐怖,就是國民黨統治集團,以媲美中國古代連坐的政治迫害、獎勵告密,和東廠錦衣衛「寧枉毋縱」的特務統治,有計畫地殺害了台灣整個世代的社會菁英、專業人才,然後好整以暇地派任來自中國各地的黨員佔據台灣黨政軍特與司法的人事要津,不但造成了台灣本地人才的斷層,最巨大的傷害其實是,讓台灣人變成一個沒有靈魂、遺忘祖先的民族。就好像六四之後的中國人,政治上的民主自由、社會的公平正義不可得,於是,政府開放經濟上的自由,讓人民瘋狂投入物質的追求,在金錢追逐中,自甘放棄理想,失去靈魂。一切最核心的價值、是非、道德,也都隨著政治聲帶的切除,一併葬送。」
「如今,我們個人的痛,和整個台灣社會的痛,是緊緊相連的,就好像,空氣被汙染了,大家都會受到影響一樣,我們根本無法置身事外。當我們看到,苦不是針對我們個人,而是所有人共同的體驗,我們比較不會困在個人的憂悲苦惱裡,才會有空間,去看清楚問題,知道要從哪裡下手。」
她說:「我突然了解了,之前,上了很多身心靈的課程,我都覺得哪裡怪怪的,這些課程都在說,妳只要把自己顧好,神就會眷顧妳的工作,妳的生活,但是,我發現,都是同一群人自己在裡面轉,跟外面的世界,毫無關連!我看到的,是自我感覺良好,是冷漠,是缺乏心量和能量。」
我說:「脫離了台灣社會苦難的根源,只看表象,就會脫離了現實,觀點因此很偏頗,完全無法從一個勞工朋友的觀點,一位計程車司機的觀點,來看事情,更不可能洞視社會貧富強弱階級的停滯不流動!」
「是啊,我曾經跟一位從事兒童教育的朋友一起工作了一陣子,很驚訝地發現,中上階級出身的她,根本無法了解中下階級的孩子們的成長背景和需要,這樣(鞏固原本社會階級)的教育,對我來說,根本不是真正的教育!」
「真正的教育,其實就是修行,修行就在幫我們看見世間的苦與困難,並且有能量和心量,去含容、去承擔世間過不去的苦難,幫我們有更全面的觀點,對別人的困難感同身受。從來不是自我感覺良好,更不是對痛苦冷漠無感的麻痺。」
她:「其實,我也是最近幾天,身心比較有空間了,才能夠靜下來思考這些事情,我希望,自己不要忘記此刻所感覺到的清晰。」
我:「只要時時記得,不要放棄追尋真正熱愛的工作,不要放棄追尋真正有意義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