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31日 星期日

獻上《祝告の器》般的身體    (07-30-2011一心)


傍晚五點半,和兩位朋友約在捷運中山站,準備前往位於新莊的「樂生療養院」,欣賞Kanoko黃蝶南天舞踏團最新作品《祝告之器》的演出。

上維基百科搜尋資料,整理了一下樂生院史

「樂生療養院」成立於日治時代的1929年(昭和四年),為強制收容痲瘋病(又稱癩病、漢生病、韓森氏病)患而設,早年痲瘋病被誤認為無藥可治、且高傳染病的瘟疫,所以,遵循了在柏林舉行的「第一屆國際癩病會議」(The First International Leprosy Conference, Berlin, 1897)的建議,採行「強制收容,絕對隔離」政策,對於院內病患懷孕,也是採取強制墮胎的手段。
 
後來治療藥物發明,患者不再需要強制隔離,樂生的病人才逐年減少,到1954年,慢慢開放讓院民回家。1961年,「台灣省癩病防治規則」訂立,廢止強制隔離,改為門診治療。

1993
年,台灣省衛生處曾計畫樂生院整建為「公共衛生中心」,因台北捷運相中此地為新莊機廠預定地而無法轉型,當時的樂生院長陳京川反對賣掉樂生土地,並積極向院民調查意向和需求,最後陳京川遭受申誡和調降,離開樂生院。新大樓開工,經費來自「癩病防治五年計畫」,共93469萬元,原計畫興建適合院民居住與活動的低層、家庭式平房,落成時卻是兩棟相互隔離的迴龍醫院


黃蝶南天舞踏團團長暨編舞家Kanoko在演出節目單上寫著:

如今樂生院再度面臨了新的危機,為了捷運工程被削去的新舊院區的土地,已經從兩側開始崩毀不管是住家還是道路,明顯的龜裂開始出現在院區各處。還請各位親自用眼睛和雙腳來記憶這樣的現狀。然後,請以自己的方式將其記錄下來。

在捷運中山站外,搭上了636公車,兩位外國藝術家朋友同行,一位,是來自舊金山的Isak,目前,在寶藏巖駐村,另一位,則是住在德國多年的日本人Yuko,目前在台北國際藝術村駐村。

636公車,在週六下午的車潮裡繞呀繞的,從中山區到大同區,好不容易,才上了台北大橋。我對他們說,這是淡水河、台北的主要河川,他們馬上拿出地圖,請我指出我們此刻所在的位置。

進入了三重,跟同車乘客打聽,到樂生,還有兩三站,原來,漫長的旅程才要開始呢。自從有了捷運,從新店到淡水,都不過是50分鐘的車程,幾乎忘記了,大台北地區,還有一個小時內到不了的地方。

六點四十分,終於到了樂生療養院站,下車,在入口處守候的工作人員,立刻遞上地圖,並做清楚的指引,而所謂的入口,其實,是一條沿著捷運新莊機廠工地圍籬的小徑,我們走在工地旁,可以看見大型機具,也可以看到因挖鑿而裸露的地層,彷彿大地的傷口,一片凌亂、觸目驚心,看不出施工的安全與品質何在。

路的盡頭,幾位坐著輪椅的院民替我們指引方向,並提醒說快要開演了,請加快腳步,還說:哇~今天人很多喔!左轉進入的是新院區。

上坡,微陡,遇見另一位工作人員,在機車上等著我們,他說:「加油喔,繼續往上走,然後右轉過橋。」好像依著尋寶圖,一關一關地解密,又彷彿進入了愛麗絲夢遊的奇異幻境,拾階而上,迎面而來,居然是高聳的新醫療大樓,幾位院友,坐在前方的空地乘涼。

不敢相信,真的出現了一座橋,橫跨機廠工地,連結了新舊院區,兩側,都是圍籬和警告燈,有一種末日的詭異氣氛。橋的第一段,有一個九十度的轉彎,仔細一看,是後來搭建的,原本的橋段,因地基塌陷而完全斷裂了,站在邊緣往下看,可清楚看見下方路基鬆塌的嚴重狀況。真不敢想像,下一場豪雨來臨之時,這座橋,又會經歷什麼樣的變動。

「樂生地質內含高壓地下水,並且有斷層通過,本來就不適合公共工程的興建,台灣省大地技師公會的鑑定報告亦指出:如新莊機廠一樣,在斷層帶上進行大規模開發之案例,國內外均屬罕見。」(摘自演出節目單之附件)

過了橋,就是舊院區了,一幢幢低矮的房舍,一株株盤根錯節的老樹,守候著些許頹圮、些許蒼涼,空氣中嗅到的,不只有人的氣味,也有鬼魂、厚厚的苔鮮以及石塊的氣味,因為棄守而頹圮,因為遺忘而蒼涼。

一路往上爬,爬到樂生院區的最高點,天色正以秒為單位快速變化著,終點,是新的納骨塔,還有,為今晚演出所搭建的帳篷。

這是最後一場了,小小的帳篷裡,擠了一百七十多雙關心的眼神,九十分鐘的演出中,必須管好自己的膝蓋,免得無禮地頂到前面觀眾的肩胛骨,也要不時調整骨盆的位置,免得坐骨和椅面硬碰硬太久帶來難忍的刺痛,悶熱的空氣把眾人的汗水與體味混合成一種特殊的記憶,每一陣從左側山邊吹來的風,都會教濕黏的雙腿忍不住歡呼

Tanoko在節目單上寫著,除了請觀眾來見證捷運工程所造成的破壞的痕跡,這次公演的另一目的,是「將納骨塔之中亡故於日據時代,骨灰無人祭祀的朝鮮人、琉球人、日本人的名字,從樂生院古老的名冊之中謄寫出來,加以祭奠。」「在古代,舞者是連繫陽間和陰間的媒介。我們希望能夠擁有如獻上祈禱的『祝告之器』一般的身體。同時也期望能夠為死者描繪出北斗七星,做好迎接中元普渡的準備。

舞者的肢體,有抽蓄、扭動的不協調,有未經修飾的狂野、暴露,有刻意製造的娛樂效果,也有的時候,只是全然專注地去完成某個任務,大抵上,粗糙的真實多過劇場的幻覺,而那粗糙,彷彿正是生命力的所在。

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一個女舞者戰戰兢兢地走在一根藉著粗麻繩懸吊的竹竿上,她走了兩趟,第一趟,手裡拿著涼扇,背景音樂是「雨夜花」,第二趟,她手裡轉著紅傘,背景音樂變成了「小城故事」,從頭到尾,我的視線沒有離開過她那矮小而結實的身軀,我的呼吸跟著她的步履進、退、提、落、移、轉,我的心臟彷彿是她腳下的鞦韆,盪了又止,止了又盪。長長的段落裡,少少幾個高難度動作,那曇花一現,卻教人甘願屏息以待。最後一刻,她明瞭自己圓滿完成了所有的步驟,幾乎是跌下來似地、一屁股坐上了竹竿,面對著觀眾,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燦爛微笑。

最後一段,是的獨舞,她帶著一瓶米酒、一個臉盆出場,從衣著整齊、舉止合宜的開頭,在儀式行為中,逐漸步入瘋狂,破碎的肚兜只夠遮蔽右胸,左側的乳房袒露著,形成一種身體殘缺的幻覺,我沒有專心看著她的每個動作,現場的電音和鼓聲似乎更具引力地將我帶入另一個時空,然而,就在一切都脹滿到幾近麻木的最高點時,背景的布幕轟地一聲落下,頓時,漆黑的夜空在眼前拉開,映襯著墨綠色山的身影,我的心,也隨之飛出帳篷,成為夜空,成為山風。

謝幕,是熱鬧的魚群之舞,一百七十多個擠在魚缸裡的觀眾,很有耐心地等到最後一刻,給予所有工作人員應得的掌聲,演員退場後,觀眾們像密室裡的熱空氣,迫不急待地擴散成為夜的清涼。

Isak以及Yuko到納骨塔致意,Yuko很驚訝地說,好多死者都是日本人!其中一格是開的,裡面放著的是樂生自救會前副會長、呂德昌阿伯的骨灰罈,這位樂生院保留運動的鬥士,甫於今年五月仙逝。順道經過他的故居,是工作人員們煮炊的地方,牆上除了有阿伯的照片展,也有一道道裂縫,每道裂縫旁,都有密密麻麻的字跡,是「青年樂生聯盟」自去年五月開始進行的裂縫自力監測工作的紀錄。目前,受定期監測的裂縫約61條,每量一次裂縫,需要一個半小時,一週一次。

「青年樂生聯盟」的婷婷轉述長期支持「樂生」的工程師王偉民的話:「在院區量裂縫才會讓我們更注意什麼時候會是關鍵時期,最先發現危機的一定是在量裂縫的我們,而不是捷運局。」婷婷說:「我已經不知道我該相信手上裂縫不斷變大的數據,還是我們都會平安。」

八月三日,「樂生保留自救會」將到公共工程委員會陳情,要求主委李鴻源出面主持工程協調會以及組成「樂生工程危機調查小組」,在提出可行方案前,要求捷運局不得繼續冒險施工。

跟兩位外國朋友說,這一兩年,台灣政府讓台灣人民很忙碌,迫使人民不斷組成自救會,不斷走上街頭,這是統治了台灣五十年的政黨又恢復執政的結果,是國民黨不斷地要將台灣拱手送給中國的心態所致。明年選舉很重要,決定了台灣未來的走向,感覺,小英跟歐巴馬的選舉方式有些類似,以網路串聯,吸引比較年輕或是超越政黨對立的族群,這樣的族群,體認到台灣是一個包含了人民以及土地的生命共同體,願意認台灣為祖國,然後,立足台灣、放眼世界,去思考台灣人民與土地共同的未來。不過,如同歐巴馬當選後,真正艱困的工作才開始,台灣如果能夠成功地再次政黨輪替,也只不過是爭取了一點時間,暫緩破壞的速度,以盡快找到對話的管道,來到一個有共識及可共事的起點。

Isak問起楊德昌的電影,他這次來想買DVD回去,因為在美國比較難找到,我告訴他,「牿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導演完整版,終於在今年問世了,我才恍然大悟,為何以前看不太懂、只覺得悶,原來,政府的查禁,抽離了藝術作品的意義,極權統治的壓抑,讓謊言變成生存之必要手段。

台灣社會,何時可以脫離空洞與謊言的詛咒呢?或許,就在人們終於意識到生命傳承意義的那一刻起吧。這,是有志於從事生命教育的每一個人,應該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