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去淡水老街附近的幾個景點。
從面河的入口進入三協成糕餅舖,這家創始於昭和10年(西元1935年)的老店,本身就是一座糕餅文化博物館,二樓、面對老街那一側,才是賣糕餅的店舖。
在轉角處桌上,看到《反對小白宮蓋大樓》的連署簽名簿,店鋪的一側牆壁上,有淡水的藝文活動訊息,以及用各國語言寫成、介紹淡水還有這家店的文史資料,供遊客索取。
原來,第二代頭家李志仁熱心參與社區活動,並與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滬尾文史工作室」。也由於李志仁不只傳承父親技藝,也研習日本、法國點心,將之融入、創新,因此,這裡賣的東西,除了傳統的漢餅,也加入了法式軟糖、德式蛋糕、麵包等等。
產品試吃架旁邊,擺著一杯杯茶,吃一口,喝一杯,沖洗了味覺,再試吃下一種,我覺得自己喝進的不只是店家的心意,更是一種來自台灣民間、認真盡心的生命力。友人說,在日本她遇到的每一個人,不論是清道夫,或是小小店家的老闆娘,都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一份「信心」,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全心全意投入所做出來的產品、或提供的服務,一定是最好的!我們可以有這樣的自信嗎?
出了餅舖,沿老街繼續往北走,看到一個小牌子,寫著台灣百大歷史建築~紅樓,這是另一個民間力量的例子,這裡原本是清末富商李貽和的宅第,家道中落後,售予詩人洪以南(當年淡水街長),1963年,再被轉賣給經營《德裕魚丸》的洪炳堅、洪許俸夫婦,1989年,有建商看中紅樓,曾經找上洪家洽議合建12層大樓之案,在洪家阿嬤的堅持之下,取消建商的合建之議並決然斥資修復紅樓。1999年年初洪家正式進行整修紅樓,整修期間曾多方請教建築、歷史、藝術等相關領域專家學者,幾度要求包商暫停施工,一再修正施工方法,使得整修工期被迫延長,整修經費不斷攀升,所費不貲。於2000年元月正式對外營業。目前紅樓建築內有兩個營業單位,分別為一樓中式餐廳、三樓Red3cafe西式餐廳。
雖然是私人的營業場所,但是,開放參觀,手掌摸著厚實的石牆,眼睛看著她溫潤的色澤,可以感覺到古蹟修復的用心。然而,到三樓陽台眺望淡水河,卻發現,幾棟突兀的建築物,阻擋了視線,最大最醜的是那棟中華電信大樓!要維持歷史建物周遭的景觀,建築物不能沒有高度限制。像這樣具有歷史價值的淡水小鎮,卻沒有整體規劃,實在令人心痛!
除了建築物本身不說,老街的招牌就令人頭痛,呂秋遠律師在臉書寫到:「Lonely Planet這本著名的旅遊書宣稱,台北市是世界上很醜陋的都市。最醜,可能言過其實,但是很醜陋,肯定是事實。北市有60萬面招牌及豎立廣告物,卻只有3000面合法申請,眼睛所見廣告幾乎都違法,換句話說,我們市民生活在一個99.5%的廣告都違法的世界裡,卻能自得其樂。」
他寫的是台北市,但全台灣的情況基本上都差不多。我們是一個只在意實用性,卻不在意美感、也缺乏長遠規劃的民族,孰令致之?有法律,但是不去執行,為什麼?
我似乎在紅毛城找到了答案,紅毛城三百多年的歷史,見證了台灣被殖民的近代史,西班牙、荷蘭、國姓爺、清國、英國、日本、澳洲、中華民國的旗子,一字排開,政權挾武力和財力,來來去去,對這塊土地上的永續發展,對當地人民的幸福與尊嚴,毫無興趣。最可悲的是,導覽老師一直說「我們中國人」,淡水明明有那麼多文人雅士,她卻要引用並自己改寫蘇東坡描寫西湖的兩句詩詞,來形容淡水。
後來,講到領事裁判權,她重複著老掉牙的「外強欺凌中國」的歷史觀點,殊不知,那時候的清國人,是對內、對外都不講人權、沒有法治、有不平等的落後國家,卻把別國都視為蠻夷之邦,還怪別人簽不平等條約?英國領事當然得要求「自己的國民自己審」,才能避免清國包青天不經審判、舉證、就刑求結案,或任由民間動用暴力私了。
雖然她有提到,英國人重視人權,所以,一樓的監獄,有放風的空間,但我覺得她還是不了解列強到底強在哪裡,還說,英國領事當時的工作,頗符合今天找工作的標準「錢多事少離家近」。
介紹領事官邸時,她說,這棟建築融合了「我們中國人」的智慧,什麼智慧呢?通氣孔以錢枚形,象徵富貴,還有欄杆是十個瓶子,都可以套用一些大吉大利的成語。她也說,在做口述歷史時,曾是領事館官邸廚師的後代分享小故事說,領事夫人趁領事去台北辦事時,會趁機把家中好康的點心都搬出來,給附近的孩子吃。
頂多也只能這樣,在這個小小的山頭,劃出一個與當地人的喜怒哀樂無關的領事區,有機會時給你一點好吃的,但是,留下了什麼?走進這個豪華官邸,我只聞到牆壁地毯散發出來、令人窒息的氣味,我的眼睛,因為不流動的空氣而發癢。
紅毛城的旁邊,就是真理大學校區了,蓊綠的樹蔭下,坐落著牛津學堂,台灣最早現代化教育的搖籃,由馬偕博士創辦。
1872年3月9日登陸淡水的馬偕博士,對台灣的醫療、教育、宗教、農藝,都有重大的貢獻。滬尾偕醫館,是台灣北部第一間西式的醫院,也是今日馬偕醫院的發源地,他並引進現代化的科學教育,設立學校、培育人才,讓女子在教育上所受到不平等的束縛解禁,今天的台灣神學院、真理大學、淡江中學,都和馬偕興學有著深厚的淵源。
但最教人動容的,是他以全部的生命,融入台灣同胞的痛苦與需要。
1884年清法戰爭,為了保護外國人,當時一艘英國軍艦停在港口、叫馬偕帶著家眷和貴重之物上船,他卻告訴這些外國朋友說:「啊!我在主裡的這些孩子們就是我的貴重之物。他們與我一同到各處去,在我病了時餵養我,我們一同涉溪、登山、共同面對海中或陸地上的危險,從來不曾在任何敵人面前退縮而去,他們就是我的貴重之物!當他們在岸上時,我絕不上船,如果他們將會受苦,那麼我們要一同受苦。」
我想,淡水之所以迷人,不是洋樓的風華,不是權力的更迭,而是因為這裡住著馬偕的精神,住著對台灣的癡情,以及「寧為燒盡、不願銹壞」的義無反顧。
在台灣服事23年之後,當馬偕回去加拿大休年與述職時,在報告中寫下:「我期望剩餘的生命都在(台灣)那裡服事,當服事之日完結時,願在那裡找到一處有海浪聲及搖曳的竹蔭下得到永遠的安息。」他如所願的,長眠於此,他寫的詩後來被改寫成歌<最後的住家>,每次聽,每次都熱淚盈眶。
回程,從漁人碼頭搭船回淡水老街,再次拜訪巷弄中的滬尾偕醫館,在傍晚的光線中,教堂的紅磚,開滿白花的雞蛋花,筆直聳天的椰子樹,生鏽的鐘,都多了一分溫柔的神采,已經打烊的偕醫館,整面淡藍色的木門,彷彿對著來往的人們,微笑。
淡水之所以迷人,當然,還有無價的夕陽、觀音山、海風,及一切讓人們回歸單純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