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5日 星期五

如果沒有遇上舞蹈

 (03-25-2011一心) 
晚上,和Stephanie一起欣賞雲門舞集2的春鬥演出,今年的題目是「遊戲場」。以往春鬥都在新舞台演出,今年,因新舞台整修而移到了城市舞台,不知道是否因為城市舞台的前身是「社會教育館」,跟位於信義區、具有都會、時尚、藝文風格的新舞台相比,多了一種貼進民眾的親切感。 

不同於以往地,這次四支舞作中的兩位編舞者,利用換場時間,出來導讀舞作,他們自然又真誠地跟觀眾分享創作與生活,全場觀眾彷彿共赴了一場社會教育的盛宴! 
四支作品,由四位備受矚目的新生代編舞家所創作,雖然風格迥異,卻一致地表達了對所處時代、環境、社會現象的深切關懷。舞者們動作精準、技巧紮實不在話下,但教人印象深刻的是,面對不同作品所需的不同表現形式,不論是精力、情緒的收放,觀念、風格的突破,都恰如其分地做到了。 

台上舞者的每個呼吸、每個動作,牽動著台下觀眾的心,接受他們的邀請、跟著他們旅行,原本有點緊閉的心也不得不鬆開。 

第一支舞是《機械提琴-交響樂計畫之一》,由二十七歲的編舞家黃翊(林懷民口中「可怕的孩子」)所編作。他是玩 任天堂 長大的一代,酷愛科技,卻也從未忘記還是要回歸到身體,看過他跳舞的人絕對不會忘記,他在純粹的動作裡展現的那股靜謐與專注,叫人頭皮發麻、全身起雞皮疙瘩。 

身為一個編舞者,他總是以提出問題的方式,開始一個作品(或一系列作品),提出問題、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然後繼續問下一個問題,因此,作品常常有理性、專注、澄澈的特質,不管是結合科技、或以純動作為出發點,他的舞作總會沿著探索主軸的極致延伸,抵達一處誠懇的、具人性溫暖的想像空間。 

這支《機械提琴-交響樂計畫之一》,也不例外,四位舞者動作透過雷射光、分別感應四支大小提琴上的兩百多個零件,進而帶動提琴演奏。在肢體與音樂於時間軸上的細緻對話裡,身體界線被超越了、視野被打開了,空間成了會呼吸的肢體,在純然的專注裡,我們一同動容。 
今年,黃翊入伍當兵,抽中金馬獎。他寫:「我會好好珍惜這一年的時間,掃地可以只掃到落葉跟泥土,甚至還有滾動的果實,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金門多種候鳥環繞在身邊,每種叫聲都不一樣,甚至還有像電子音樂、刮唱片的鳥鳴。還有整棵樹站滿了鳥、滿天飛鳥的壯觀畫面。…… 

第二支舞《出遊》,是一支11年前的舊作,編舞者布拉瑞揚受當時雲門舞集2藝術總監羅曼菲之邀,為雲門舞集2創團首演而編作。 

出來導讀這支舞的時候,布拉說,面對11年前的作品,本來覺得好尷尬、好老派喔,但是,他逐漸接受了那個時候的自己,他說,這支舞很抽象喔,大家可以自己編故事,邀請大家一起放鬆地進入觀舞的體驗,就算睡著了也沒關係! 

其實,哪裡會睡著?哪裡會抽象?這支舞作像是一部意象鮮明而流暢的電影,我看到死亡,看到活著的人面對死亡不知所措地進行各種詮釋與儀式,然而,當死亡的現實重量真正落地時,活著的人也才終於看到了生的價值,於是,生命成為一個狂喜的祭典,完全進入肉體、感官的歡愉之後,生命又再度昇華為死亡。生與死,像是頭尾相連的雙胞胎。 

布拉瑞揚.帕格勒法出生台東排灣族,十二歲立志成為一名舞者,座右銘是「勇敢做夢,不害怕失敗,做一個快樂的勇士」,而「快樂的勇士」正是他族語名字的意思。布拉說:「創作打開了我。」 

第三支舞《屬輩》,編舞者孫尚綺曾為雲門舞集2的創團舞者,因為「渴望尋找身體更多可能性」,拎著皮箱和一台大同電鍋,飛往德國當起流浪舞者。《屬輩》的創作靈感來自他搭乘柏林地鐵時,看到一位患有神經系統疾病的女子。 這支作品實驗性濃厚,挑戰觀眾的尺度。 

如同躲藏在暗處的寄生蟲,四個人匍匐爬行,伺機而動,無情以至粗暴的手,吞噬一個黑衣女子的臉龐。從挑逗到侵犯,一對男女雙人舞遊走在令人不安的模糊邊緣,男人面目凶惡,女子的笑聲轉歇斯底里,最後,當終於離開了這不知誰在受害誰在加害、誰是主動誰是被動的關係時,男子開始撫摸、親吻自己,又憤怒地手足無措,離開自己,觀眾席裡的不安,轉為對男子的同情。 

編舞者說:「《屬輩》,是一個偏中性的名稱,不男不女,它代表一種世代所發生的現象,一種對情緒的悶騷,孤獨,慾求不滿。」 

後來,動作表情皆十足扭曲誇張的芥末黃衣女子,開始移動,發出聲音,像是要把內臟通通噁吐出來的那種聲音,卻怎麼努力、也無法哭完身體裡儲藏的哀慟,她只好坐下來,只是哭。她附近的小小箱子上,一對男子的雙人舞默默開始了,一個人是基底,另一個人是不著地的輕盈,在完全沒有用到手掌的狀況下,兩人不斷彼此相嵌、滑動、緩緩形變,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間,地心引力不再往下,地心引力在兩人的皮膚之間。不知怎的,那輕盈的男子、真的飛起來了,在同伴的肩上,如一株向陽的植物那時,芥末黃衣的女子,才停止了哭泣。 

孫尚綺在歐陸十年,跟很多重量級的大師工作過,包括威廉.佛塞莎夏.瓦茲,他說,從他們身上,他學到了不斷自我精進,也看到,好的編舞家就像一個好的「指揮家」,能夠將不同特性的個人放到群體中,融合成為具獨特風格的作品。孫尚綺的作品裡,的確看到他對於每一位合作舞者特質的深入挖掘,也看到他在柏林多元的文化氣息滋養下,創作形式的無拘無束。 

最後一支舞是鄭宗龍的《牆》,2009年的舊作,由雲門舞集2首演。 
出來導讀舞作時,鄭宗龍跟觀眾告白說,兩年前編創這個作品時,創作及生活上,都遇到了瓶頸,於是,藉著創作的過程,來流動、瓦解一道又一道自己堆砌起來的心牆。他說,希望觀眾看了有緊張的感覺。如果沒有,他的編舞要再加強。 

開門見山,音樂一起,一堵黑壓壓的人牆,就開始形成,緊接著位移、重組、打破、又形成,由於音樂、服裝、燈光、動作一切到位,十二個身體,卻有一個軍隊的重量。我沒有緊張,只是,心跳速度跟麥可葛登的音樂合一了,跟不斷變換的隊形、精準又複雜的動作節拍合一了。 

倏地、無台空了,只剩下一個女子(雲2資深舞者楊凌凱所飾),安靜地獨舞,全身散發出懾人的光芒,像是一位身著白色戰袍的勇士,手中揮舞著隱形長劍,每一刀揮舞劃過空氣、每一腳起落大地震動,斬斷一切疑慮,恐懼無所遁形。 

看似牢不可破的黑牆,有了第一道裂隙。那之後,牆再也阻擋不了光的滲透,黑色,從絕對多數漸漸變成了少數,那換上了柔和的大地藍色系、任頭髮鬆脫飛揚的舞者越來越多,光,也越來越強。舞作的結尾,舞台中央再度只剩下那位女子,惟一的黑衣人背對觀眾、自舞台右前方出現,他想要走入舞台,卻只能前進又後退,燈光忽明忽暗。此刻,內心的光,是大地的守護神。 

舞作結束,掌聲如雷。據這位三十五歲的編舞家說,如果沒有遇上舞蹈,他今天可能繼承家業、在萬華賣拖鞋。 

看完演出,內心很感動,深深感謝能與創作者、演出者、舞台技術人員,和來自四面八方的觀眾,一同分享了創作與生命的誠摯對話。如黃翊在部落格上寫的:「創作者能完成的程度,是跟該環境與觀眾有很大的關係,因為是觀眾們允許與支持創作者能夠這麼做的。謝謝您們!」 

如果我們的社會對於不同的聲音,無法尊重與包容,如果我們的土地上,沒有足夠的言論自由與生命安全,今晚的一切都難以發生。此刻所擁有的這一切,不論是對藝術創作者的栽培、藝術欣賞的教育推廣、還是藝術行政資源的建立,都是如老師等先鋒,長期努力耕耘的成果,絕對不是理所當然,也絕對需要台灣島上的每個人努力維護,並繼續向前推進。 

「在一個國際外交這麼孤立的島國,我們憑甚麼立足於世界?我們憑甚麼立足於天地之間?打開我們的視野,讓我們能夠宏觀,然後在宏觀下,知道要怎麼落實生命,並將我們所學的東西,跟周遭的人分享。

我們有沒有這種氣魄?我們有沒有這種胸襟?我們有沒有這種視野?信心從那裡來?從往聖的絕學來!從明白我們的心是如來的心來,從明白我們的命真的是可以非常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