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在《新竹少女之家》的第二次課程。
抵達後,先去洗手間,聽到外面有個成年女子的聲音說:「裡面的是誰?」我大聲回答:「我是來上課的老師。」原來是值班人員。他們規定一次最多只能有三位少女一起上洗手間,而且,停留的時間不能太長,為的是防止她們在廁所裡進行違反規定的事情,比如說:交換非法物資,圍毆霸凌…。
出了廁所,看見樓梯間有個大面板,上面寫著:「受人尊重,是美好的事情。」又是一個上次沒注意到的細節。
受尊重是權利,尊重人是義務。
受人尊重是權利,不需要以「你沒做讓人不尊重的事」為條件,不幸的是在華人社會常引述孟子講的「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說人之所以不受尊重,是因為自己先做了「讓人不尊重的事」。問題出在「讓人不尊重的事」由誰來判準,會不會變成只要我判定你做了「讓人不尊重的事」,我就可以不尊重你?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對於經過少年法庭裁判、進入少女之家的孩子,她們的被尊重,應該被打折扣嗎?在管束和保護之間,究竟如何拿捏?
下課後討論才知,少女們其實事先都不知道今天會來上這堂課,在少家裡面,她們隨時可以因為當天的表現如何,臨時被決定要做什麼。難怪,她們一進入教室,都是一副「現在是什麼狀況」、充滿戒心的表情。我禁不住想,少女們在此感受到比較多的,是社會的懲罰,還是感化?她們只能被決定,因為她們曾經做了離經叛道的決定?
根據上次的經驗,我知道少女們需要更動態的練習,於是,在進行方式上做了大膽的調整,另一方面,因為更清楚自己的角色,是在替社工和少女們搭橋,提供一個可以建立信任、自然互動的空間,所以,感覺自己更放鬆流動了。
備課時,回憶起青春期的自己,常常在「不知如何自處」的緊張彆扭中,對自己生理心理的變化感到不安,對外在社會對自己定義的改變,也充滿不確定感,所以,決定把今天的主題訂在「自律神經系統」。透過對這個系統的認識,幫助大家更有意識地覺察,自己是在「準備迎戰或逃跑」的緊繃狀態,還是「安全、可以好好吃飯睡覺」的放鬆狀態。
開場白,故意用三種不同的身體姿態說同樣的一句話,讓大家看到肢體語言的穿透性,我們的神經系統,其實接受到很多非語言的訊息,包括對方的呼吸、心跳、肌肉質地…。
然後,我們圍成一圈坐好,左手掌心向下,放在左方同伴的右手上,右手掌心向上,托住右邊同伴的左手,然後測試,我們能不能一手主動帶領、一手完全被動讓同伴帶領。一玩起這個遊戲,原本凝結的空氣,被每個人臉上生動的表情給劃破了!坐在我對面的少女,露出了孩子般燦爛的微笑,口裡嚷著「好難喔!」大家似乎也都很有興趣知道,到底自己是喜歡被帶領,還是習慣控制、主導。
接著,是三人一組的練習,一人是「閉著眼睛的主角」,另外兩人,則是允許主角把自己全然交出去的「操作者」。我不斷提醒「操作者」,進入「主角」的感覺,看著她肚子的起伏,讓自己的呼吸跟她一樣快慢,感受她肌肉的質地,知道她現在有沒有安全感。
那時候,我突然了解,對於少女來說,用別人的身體來尋伺呼吸、肌肉鬆緊,似乎比感受自己的身體還容易。這個時期的她們,很在意同儕,甚至,是透過與同儕的關係來定義自己。
做完一回合完整的練習,我就放音樂,讓大家各自在紙上塗鴉、書寫,五分鐘。之後,調換角色,整個過程重新走一遍。
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沒有聽音樂了,當大家埋頭書寫時,我閉上雙眼,感覺身體變成靜止不動的空間,皮膚上有音符的跳躍,血液裡有色塊、線條、筆觸的聚散,可以清楚感受這一切的動,何時飆向高點,何時緩緩下滑。於是,這堂課的引導,變得很單純了,只是在乘著呼吸的風,能量的浪。
下課前,帶大家嘗試靠牆半倒立,和造飛機的雙人練習,還沒做完,輔導老師就來敲門,叫她們去吃晚飯了,少女們露出意猶未盡的神情,其中一位笑容靦腆地說:「下次再見喔!」離開後,又回頭敲門,從袋子裡拿出剛剛的塗鴉說:「送妳們!」
社工們都很高興,跟上次比較,這堂課真的是成功太多了,因為,終於上了關係的第一壘:我相信妳、也相信自己,沒有要從彼此身上取走什麼,所有妳我共處的時光,只是為了讓彼此的呼吸、動作、能量,自然而然地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