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不見的法國朋友來訪,剛完成了博士論文的她說:思考是痛苦的!因為,妳要反覆找出所有論點的完整性,那需要耐心和毅力。但是,時下的法國年輕人,連讀寫法文都有障礙了,不會讀、不會寫,怎麼思考呢?
網路當然是很方便的,以她的研究來說,所有的資料幾乎都可以在網路上搜尋,然而,行動上網的普及,一方面鼓勵了交流,但一方面也讓人越來越沒有機會深思熟慮。
其實,我自己也常常會有這種感覺,好像腦細胞間建立的銜接比較少,送進來的資訊,繞不到幾個迴圈,就急著打包、再送出去回收利用了。我在我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台灣淺碟文化、功利主義的毛病。
網路給了我們信息的平台,然而,徜若我們依舊活在專制集權體制的愚民政策下,糊裡糊塗、全盤接受,對別人的痛苦無感,缺乏想像力,那我們還是有極大機率淪為服從權威的傀儡,為既得利益者護航,對公平正義冷漠。
朋友說,其實,全球民主國家都遇到一樣的問題,政治變成一種為了「被選上」而存在的運作機制,每個政府都債台高築,今天的法國人,雖然一樣會罷工、上街頭,但是,已經無法像70、80年代那樣的單純、熱衷了,因為夢想已然幻滅,卻又還找不到新的模式。人們冀望政治人物帶來改變,但自己又懶得思考,於是,總把權力讓渡給資源最多者決定,然後退回安全範圍,只管個人幸福的追求。
由於貧富不均一直惡化,加上伊斯蘭國和其他回教地區的動盪不安,在法國,極右勢力開始崛起,他們擔心的是,上次因為左派含淚投希哈克而阻止了極右派候選人當選,但這次,極右勢力已經有25%左右的支持度,就算含淚投票也不一定有用!
她會想到,二次大戰前,出現了很多優秀的思想家,尤其是在法西斯納粹政權下,面對了龐大壓迫性的苦難,他們不得不去思考「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意義和價值何在。然而,今天的法國學生,只在乎自己未來有沒有工作、薪水是否合理…,「難道非得走到災難和毀滅的那一步,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嗎?」
「台灣的社會如果要進步、成熟,公民需要有深入思考的能力。」聽到這句話,我腦海裡浮現的是手裡叼著菸的漢娜‧鄂蘭,什麼讓她不停止思考,有著馬拉松跑者那樣超凡的體力與耐力?
鄂蘭提出「惡的平庸性」,思考的是政治倫理,關注的是人類心靈在極權體制下如何不隨波逐流、喪盡良知。摯友問他,怎不愛猶太人?怎不站在猶太人的角度?鄂蘭回答說,她不止愛猶太人,她愛所有人,她愛全世界(Amor Mundi),她只懂這種愛。
我想問我自己:我的感情,是對全世界的嗎?我發現我不敢說是的,我發現我沒有那樣強烈的能量。因為沒有讓心與境對流,能量漏失了。
真,是絕對的,完全自主,靠的是真摯的情(不論是愛情、親情、友情、土地之情…),是對天對地交代、神聖的盟約(covenant),不靠契約,允許並鼓勵彼此做最真最自然最流動的自己,靠的是向上向善的自尊自愛與自我約束,沒有參與盟約的外人無從置啄。人權兩公約用的英文字也是covenant保障人權是人跟天地之間的盟約。
而善,不完全自主,講利害,是相對的,比如都更,對某些人有利,對某些人有害;講民主,也許對多數人有利,對少數人有害。公平正義是相對的,社會制度再完善、都還是會有顧此失彼的地方。這個善,靠契約式(contractual)的社會機制來管理,屬於世間的、有強制執行的性質。
善比真困難。真發生於絕待,單方做到即可;善發生於對待,雙方都得做到某個程度,只要一方不夠冷靜,有了誤解誤判,衝突就可能發生,惡就形成了。真完全不需要強制,善多少涉及強制干預,例如契約履行,善的存在,多少都有惡的成份,強制干預就是惡。先真後善,才能少惡少衝突;先知道真相,討論是非對錯才不會指鹿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