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多,搭公車來到碧潭東岸,發現太陽還有點強烈,沒什麼人。遠遠看見西岸是陰涼的,還有很多人坐在那邊,於是,就走過了吊橋到西岸去。
今天功課是練習跟陌生人說話。在開口跟人接觸之前,我要先練習「觀察」。
坐公車的時候,感覺自己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人。回到身體、回到呼吸,對準最單純的心念:祈求一切的經歷讓我謙虛。
走近一看,原來,那邊是個垂釣的據點,雖然沒有劃位,釣客們似乎都對號入座了。風中,傳來「望春風」的音樂,我在那音樂聲的附近坐下來,尋聲往右看,是一位穿著運動衣和拖鞋的老先生,肚子上背了一個小小收音機,他不時擠壓手中的透明塑膠袋,眼睛凝望著碧潭的水。
順著他的視線,往水中看,浮水標上佇立著幾隻水鳥,更遠,是車子走的碧潭橋,橋底正在施工,發出巨大的聲響。有時候壓過了他肚子傳來的歌,一首接一首,聽起來也都像是望春風年代的台語老歌。對他有好奇,但礙於自己的台語很不輪轉而作罷。也覺得,要從女性開始比較容易。
總共找了四位女性說話。
第一位,39歲,戴著運動帽,路過看見兩隻貓,停下來拍照,感覺她有心情欣賞貓,一定有空間,於是上前去問:妳認識這兩隻貓嗎?為什麼這隻要去趕另一隻?她回答說:牠們是在玩。然後,我就說我在找尋寫作題材,所以出來街頭訪調,問她有沒有三分鐘,願不願接受訪問。
我們兩面對面站著,她是一個隨時要離開的姿勢,但還是願意給我機會。我問她:「有沒有夢想?」她:「在這個時候,問這個問題…食安、教育、整個環境都越來越差…怎麼會有夢想。」「妳有小孩嗎?」「有。」「那妳會告訴孩子他對未來不必抱任何希望?」「當然不會…」
繼續講下去,其實發現她蠻關心政治的,會看臉書、不看電視,也有關心香港的佔中,只是,這幾年她都不投票了,覺得誰做都一樣。她經營小吃店,看多了政客們選前一套、選後另一套的嘴臉,也看到地方層級上,有太多的無可奈何,需要請託才能做事。她覺得最大問題出在人心,我跟她分享說,那是因為我們的社會還是「人治」,而不是「法治」,所以,很多人才需要攀權附勢。問題出在制度,制度不改,人性就會被扭曲。
她也同意,但說關心的人不夠多。我說,所以才更需要妳這一票啊。雖然民主不只是投票,但是,當罷免權、公投權都被鎖在鳥籠裡時,唯一可以扭轉現狀的武器,就是投票。要去投票好不好?她說好!
第二位,是30歲的上班族,她的夢想是環遊世界,她已經去過一些國家,但還沒去過她最想去的歐洲。她的痛是看到此刻的台灣社會,大家都很自私,在搶奪少少的資源。我幫她說清楚:「妳的意思是少部分的人佔據了絕大部分資源,所以,其他人就要去競爭那少少的資源,是嗎?」她說沒錯!
我問:「那妳的夢想可以跟台灣連結嗎?」她說:「希望台灣是一個富足、平等的社會,比較像歐美那樣,稅收的每一分錢都用在對的地方,能保障弱勢。」我說:「妳的許願讓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很感動!謝謝妳!」問她會去投票嗎?她說會。
第三位,是53歲的上班族,我看她在岸邊吃潛艇堡,等她吃完了才上前對話。夢想,她想不出來,我問,那三年後的妳,希望過什麼樣的生活?她說,那時候她退休了,只希望能到處走走,希望政府能夠照顧老人,我問:妳家有老人家?她說:三年後,我就是老人!
真讓我嚇一跳。
最後一位,是從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的,她一直坐在那裡,看起來心情很差。說夢想她沒有,從小就沒有,但說到痛,她整個人好像被壓到了痛點,眼眶泛紅:「痛,就是當妳需要家人的時候,家人無法支持妳!重男輕女!把我用過就丟。」
她把整個生命故事都傾倒出來,表情和言語中充滿了憤怒、怨懟…我試著打斷她說:「妳叫什麼名字?」她說:「佩文。」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佩文,妳這一生,有過開心的時候嗎?」她先是搖頭,但她有提到說她是從事幼教的,以她的工作為榮,所以我提醒她:「比如,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被孩子需要,可以給他們妳的愛…」她冷靜了一下下,但馬上接著說:「但是,連我最愛的工作,現在都有問題了,因為我身體太差,連續幾次手術恢復後,好不容易回去工作了,園長卻說,我身體這樣,還是休息吧,免得昏倒在幼稚園!」我:「那妳現在就有很明確的目標了啊,好好照顧身體,恢復過來,回到妳最愛的工作崗位。」
她:「可是,我的身體只有痛,好痛好痛好痛…我不想要這樣的痛!」我:「痛,是身體在跟妳說話,如果妳都沒有痛,就不會知道身體的狀況了啊!更何況,妳現在已經可以走路,可以來河邊散心了,代表妳的身體已經在恢復了,妳的身體已經盡全力、在做她的最好。別忘了,還有很多孩子等著妳愛,等著看妳分享生命的光和熱!」她說:「好啊,妳不會以為我會想不開跳下去吧?」我笑著說:「我相信妳不會的。」
天色漸暗,傍晚時分,東岸變得很熱鬧,人群三三兩兩,或散步,或坐下來望著碧潭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