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薇14歲讀國二的時候,我只是每週兩節授課歷史,與她相處的時間極少極少,但我總會撞見她的身影,在辦公室、班級教室、校園…,我們慢慢混熟了。
國中畢業後,她持續跟我保持聯繫,她喜歡約幾位同學,跟我定期見面,我們的緣份一直持續著。五六年來,她都沒什麼改變,人群中,她很少主動說話,更少談自己,只是安安靜靜在一旁,我幾乎聽不到她的埋怨訴苦傷心委屈;不過,我們都知道,在她輕揉鼻子的時候,她的眼眶一定是紅的,她想哭,卻不願意當眾哭出來,然後,大家就會很有默契把話題輕輕的轉掉。
好抑鬱的生命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能幫她什麼忙?
有一回邀她參加一場講座,她卻在小組互動時,一路哭到講座結束,那天的主題是「活得有意思嗎?」
會後,我問她,「有收穫嗎?」
禪修期間,我收到她的一封信,輪到我輕揉鼻頭、微紅眼眶、想哭,那是她從未提及的過去。
「媽媽目前是受刑人,記憶中,有媽媽的畫面總是斷斷續續,連自己都分不清楚她到底陪伴了我哪些日子。小時候,因為媽媽向地下錢莊借錢,牽連了阿公、姑姑們,之後又染上毒癮,在自由與監獄中來來去去。」
「其實,姑姑他們都對我很好,只是我知道,大人之間很多事情不會想牽連小孩子。我認真唸書,只是不想讓爸爸被看不起。所以,只能一直拼人人稱羨的國立學校。」
「其實,我一直在想,我讀高中到底對不對,如果我讀高職,是不是現在就能幫忙工作賺錢?但最後我還是去了高中,考了大學,繼續花錢。」
「很多很多事情,我都不想說。至少,我現在還能像往常一樣,買早餐給爸爸弟弟吃,幫他們洗衣服,幫他們掃地拖地,一起吃晚餐,一起看綜藝節目笑得跟瘋子一樣,一起等媽媽回來。」
「這是我不想離開台北的原因,我只是想要試圖保留一個完整的家。」
「過年過節,我都要獨自面對阿公、姑姑姑丈、嬸嬸叔叔們,雖然表面上都沒事,但我常常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們。」
「但我不討厭這個世界。」
「我在高中過得很開心。如果升學有給我帶來任何壓力,那全都是我自己給我自己的。高中給我一個寬廣的校園,湛藍的天空,善良貼心的老師們。我很感謝我曾有過的高中生活。」
「我現在試著喜歡即將就讀的這所大學,這是輔導老師推薦的;她說在這裡念書時,老師們給她足夠的空間和時間去思考自己想要什麼,她說她很感謝有這樣的學習環境,所以也推薦給我。」
「國文老師說,我們都在尋找一個最適合自己的樣子,慢慢的走到未來。」
「我想,我只是需要有人告訴我,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我想,我只是不想辜負那個勇敢選擇指考的自己。」
「謝謝妳們的擁抱。」
因為這封信,我與她單獨相約,「可以談談媽媽的事情嗎?」
我的直接,引出了她止不住的淚水,我想跟她一起面對不堪的過去。
她不清楚媽媽為什麼染上毒癮,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只知道那是心中難以面對的痛點,思緒難以釐清,想到就會掉淚。
我們的話題從最近熱門的「房東案」(房祖名、柯震東)開始,「當我們責怪房祖名、柯震東吸毒時,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要吸毒?是先有挫折壓力與否定(自己)?還是先有毒癮?」「媽媽為什麼會吸毒?吸毒,有沒有可能是媽媽釋放情緒的出口?會選擇吸毒,是因為媽媽已經別無選擇了,你相信嗎?」
「但司法不允許...」,她質疑。
「微量的毒品,有沒有可能是被允許的,因為它可以適度的釋放情緒?人類社會有無可能在某種程度的規範下,讓人民有選擇自由,即使是毒品?」
想到媽媽就想哭,我相信,在她內心深處,絕不是因為媽媽吸毒覺得蒙羞,而是因為掛心媽媽的情緒、感受,在意媽媽別無選擇,在意媽媽看不到生命的出路?
「什麼是『家』?」我換個話題。
「溫暖、可以放鬆...的...空間」,她慢慢的拼湊出『家』的定義。
「家裡沒有『人』?」我的話,讓她愣了一下。
「你的家,只是個空殼子,建築物?」我的補充,讓她笑了。
什麼是「家」?
「你相信嗎?真正的感情是超越血緣關係的?你知道嗎?真正的『家』,一定是有『人』的,有個讓你覺得安心、放心的人,在她(他)面前,你可以做自己的最真,不必打折扣,你是全然的被接納且尊重」,「跟她(他)在一起,你會很開心、很放心,內心充滿愛很柔軟,因為你『回家』了。」
她有點遲疑的問,「如果『那個人』還沒有出現呢?」
「沒關係,我們就先成為『那個人』,每個人跟我們在一起,都有『回家』的感覺,多好!」
分手前,我對她深深致謝,感謝她願意對我敞開心懷,感謝我們有機會並肩同行,在交流與分享生命的道路上。
我相信,我們都在學習如何成為彼此「真正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