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5日 星期二

何時人權才會勝過仇恨

(12-25-2012沈昆賢)
我們的社會,最近特別愛談論死亡。先不論原本即已大量充斥媒體的社會案件與國際戰爭新聞,近來我們還看到了美國康州槍擊案的大量報導、中國河南男子攻擊小學生、台灣幼童割喉案……以及近日(1221)的法務部秘密槍決六名死刑犯等事件。當整個社會不斷的被給予殺戮的資訊時,我們的回應竟然是鼓勵更多的殺戮;在割喉案發生的第一時間,朱學恆等強力反廢死人士即馬上利用公共知名度,大力呼籲處死犯人,更有一萬八千名網友同時聯署要求政府速速執行死刑,完全不顧司法與犯人背景。頓時間,你可能會以為這個社會對死亡的態度竟是如此「開放」,如此「理解」,乃至於人人口中皆不畏談死,死亡變得好像是我們的好朋友、好工具,隨時可以掌控在手中,決定孰生孰死。
但,不,不是的。這麼想的話,我們就大錯特錯了。這個社會對死亡的態度,不但沒有增進理解,也沒有比較開放。事實上,我們甚至在走回頭路,而且是非常嚴重的倒退。
怎麼說呢?我們可以參考社會學家米歇傅柯(Michel Foucault)在幾本著作中都曾提及的權力/知識(Power/Knowledge)。「在現代世界中,權力與知識的發展是如此地緊密交錯,以致於他們無法分道揚鑣各自討論;為了呈現它們彼此相互連結的關係,需要發展一種特殊的表達模式,即權力/知識,代表他們是一體兩面,也就是傅柯所謂「知識即權力」之概念。」* 也就是說,亦如同其於性史(Histoire de la sexualité)中提到的一般,社會事實上對於這些「禁斷的」知識,如性、死亡與刑罰,都早已直言不諱,而不像我們一般想像的那麼壓抑(repress)。

然而,這樣的公開,是伴隨著話語權的爭奪來的。一方面,性的言說被主流社會緊緊的掌控、監視、形塑,任何不符合異性戀價值觀的性行為皆被斥為異端,並且以大量科學理性的論述(discourse)來試圖讓社會以話語來掌控性。死亡亦如是。在這個社會裡,我們對死亡的想像與談論永遠都只有一種:暴力與以暴制暴(violence and counter-violence)。每當凶殺案發生,我們從媒體與政府得到的資訊永遠只會是兇手如何殘酷的殺害被害人,以及官方保證一定會嚴懲兇手,其他的資訊一概不論。因此,當我們看到美國與中國的兇殺案,尚且可以思考背後的社會結構因素時,我們卻無法理性的分析與認識自己社會的殺手,並且盲目的認同以大量的死刑來處理這些人。正如同非異性戀者都被權力/知識所控管與歧視一樣,死刑犯、被害人,甚至是絕症患者(愛滋與癌症?)、意外傷害,與絕大多數的老者也同樣與我們有所區隔。我們談論他們,但我們不理解他們。
淺談完社會結構與心理的層面以後,讓我們從哲學認識論的角度切入死亡。如前所述,現代社會看待死亡的角度,看似是開放與容易掌控的。然而,若是與不同時代與地域的社會比較,我們便會發現我們對死亡的認識可說是淺薄的可笑。正是因為這樣的無知,我們才會把死亡看成是可怕而具有威脅性的,並以之來懲罰犯人,或者解決在世時無解的難題(如罪惡與仇恨)。
然而,死亡的本質卻並非如此。舉個例子,西方哲學家與藝術家從中古時期以來,便相當重視死亡這個主題,他們有句拉丁術語「謹記死亡」(Memento mori, or, Remember you will die)來互相提醒彼此死亡的重要性。藝術上,我們可以看到許多人格化死亡(死神)的畫作;文學上,則出現輓歌(elegy)的流行。其中,雖然十七世紀英國詩人約翰道恩的作品並不特別被歸類於「謹記死亡」的類別,而是玄學派詩人(metaphysical poet),然而死亡在他的作品中仍然佔了重要的成分,與當時(詹姆士時期,Jacobean era)的流行互相呼應,他自己也在死前幾個月將畫像掛在床頭,以示警告。他著名的其中一首十四行詩,《Death Be Not Proud*,便對死亡的哲學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即使在今天仍能作為我們拆穿對死亡的莫名恐懼的幫手。在這首詩中,他首先對「死神」(大寫的Death)進行一番嘲諷或宣示,表示「死神」再也不必驕傲,因為他所帶來的不過是「休息與睡眠」罷了,而對詩人來說,那甚至是一種愉悅。最後,他結論道,只要一場短暫的休眠過去後,我們就會「永遠的」醒來,而「死亡」(小寫的death)將不再重要。除了這種對死亡的超然態度以外,我們也不禁要問,為何要將「死神」與「死亡」做出大小寫的區別呢?
如同《心靈病房》(Wit)這部電影中所提到的,這大小寫的差別,事實上是約翰道恩解構死亡權威的方法。一般而言,社會大眾總是將「死亡」,或者是帶來「死亡」的人,如殺手、絕症,或者是執行死刑的權力集團,看作是可怕的「死神」,也就是實體化的惡魔。很顯然地,能夠在背地裡秘密執行死刑的政府,所要展現的就是一種以恐懼為根基的權威,並以之嚇阻大眾。這與繪畫或詩歌中,「死神」掌控控制「死亡」的權力並無二致。事實上,這個社會對「死亡」的無知與非理性,便是因為這些握有槍枝、武力,與處刑權的「死神」所築起的高牆。這些「死神」認為,並讓大眾認為,「死亡」是化解所有問題的方法,只要鐮刀一揮下,生與死便一分為二,生者的仇恨與傷痛好像就會煙消雲散,死者的罪惡也不再是問題。
然而,根據道恩的詩中哲學,「死亡」顯然沒有這麼偉大。他認為,「死神」不僅無法掌控「死亡」,而且「死亡」也不是把生命一分為二的一道高牆。在《心靈病房》中,女主角的教授告訴她,本詩的最後一句:而死亡將不再重要,死亡,你將死去(And death shall be no more, death, thou shalt die.)中所使用的標點符號必是逗號,而不是分號;因為,分號代表的是一分為二,毫不相干,但逗號代表的是一個短暫的休息罷了。換句話說,道恩看待死亡的方法,除了是解構根基於恐懼的權威以外,更是在化解生與死之間的界線。死亡,絕對不是至高無上的裁定者。
死刑的政治考量
從這個觀點,我們就應該可以理解,一個現代政府仍舊在使用死刑在恫嚇人民,或者滿足人民的復仇情緒,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情。我們不僅對死亡沒有正確的認知,我們更不尊重生命。更諷刺的是,政府執行死刑的同時,又企圖以文明與禮貌的外衣來包裝這樣的暴力,好像這是件多麼值得稱讚與光榮的功績
事實上,所有的決策不過是為了政治因素的考量與利益分配,何來正義之說?若政府真的是正義使者,為何不好好的安置被害者家庭?為何不投入更多資源到犯罪防治中?
就好像美國演員Chris Colfer最近在自己的推特(twitter)譴責政府與人民對康州凶殺案的殺手的無名憤怒與以暴制暴一樣。他說:究竟何時防治才會勝過政治?(When will prevention outweigh politics?)是啊,在台灣,何時人權才會勝過仇恨?善後才會勝過擴大問題?只要時間夠久,真的可以治療一切?我懷疑。
(作者為國立政治大學英國語文學系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