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傳來女孩小小的哭聲,原來,媽媽把一張重要的紙條丟掉了。
「誰叫你房間那麼亂,我幫你整理房間,讓你有時間做功課。…我不是故意的啊!紙條很重要,你為什麼要亂放?…你這是什麼態度?…有時間不練琴不做功課,寫什麼紙條。…下次,掉在地上的東西,我都當成垃圾。」
不要以為媽媽的聲音惡狠狠兇巴巴,其實,媽媽的聲音,輕柔裡透著堅定,她一句接著一句,行雲流水,毫不遲疑,女孩安靜了,連哭聲都沒了,整個空間裡,只有媽媽的聲音。
雖然,聲音輕柔,很明顯的,媽媽在責罵女兒。
只是,她怎麼可以罵得那麼流暢自然?
自然,是因為覺得理所當然,媽媽本來就該生氣,已經很節制了,只是小小的發洩一下而已。眼前小女孩的臉色、眼神、言語,只要有一絲絲的不順服,就是在否定媽媽生氣的正當性,就是在挑戰她的管教權,就是在否定她想要鞏固維持的「家」。
媽媽心中「家」,什麼模樣?
表面上是「房間要整潔乾淨」、「時間要會管理,重要的事情要先做,不要浪費時間」,更重要的核心是「你是我的女兒,你要用我的標準尺度來過生活」,「我的第一優先,就是你的第一優先」,「我的要就是你的要」。媽媽將自己的價值觀移植輸入在女兒的身上,媽媽用母女關係來拓展她的價值場域。
在媽媽的理解裡,她不會覺得她在「罵」女兒,她只是覺得她在「教」女兒,她教女兒如何跟她同心同行。家裡的硬體(擺設)軟體(選擇決定)必須在一個許可的範圍內運轉,不可踰越,運轉範圍的大小由媽媽制定,媽媽在盡力維持家的秩序與紀律,這是她的責任。
整個過程,不過是不到10分鐘的小爭執。
「已經夠忙了,還要整理女兒房間,很辛苦!女兒不乖不聽話,講她兩句,也是為她好。」
媽媽的生氣,有著本應如此的自然。
爭執裡,媽媽充分展現出她的意志,說出對女兒行為習慣的不滿與要求,而女兒則是從哭聲(或低聲呢喃)到靜默。
爭執裡,女兒沒有發言權,即使女兒用臉色神情表達她的想法,也是不被允許。女兒是真的順服,還是無暇他想?對媽媽而言,絕對不是重點,媽媽關心的是她的意志能不能被徹底執行?在房間的清潔,在時間的管理,在事情的輕重排序、在她的順服中看到乖巧、可愛與禮貌。
這就是華人文化圈的特有現象:以家長的意志為意志,家中成員長幼有序,各司其職,各就各位,不容踰越。
這樣的案例,在台灣社會的家庭與教育場所,我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這已經是華人特有的文化現象。
在習以為常之下,我們忽視了這樣的母女關係,讓教養變成了角力、馴服與複製。我們以為教養就是在順服家長的意志,複製家長的意志,我們忽視感情的自然,選擇的自然,我們駭怕自然、駭怕有選擇會滋養野性叛逆,不知道真正的教養是在尊重每個人的最真,是在成就每個人的主體性。
在成長的過程裡,不管身為「女兒」時的我們有多少不平之鳴,一旦身分轉換為「媽媽」時,我們開始自動歸位,扮演當年「媽媽」的角色,以個人意志為全體意志,糾察紀律維持秩序。我們心甘情願的走入當年的不認同不願意,理所當然的背負起我們所認知的教養責任,把上一代傳承給我們的價值系統行為模式,繼續複製給下一代,在身口意的每一細微處。
在教養的過程裡,我們無視性靈被扼殺,容許生命被漠視,合理主宰冷漠,掩飾怯弱逃避;就如同「教育」女儿的媽媽,她生命的第一順位,不是女兒的主體性,而是意志的貫徹執行,務必讓女兒態度好、有教養。
華人社會的縮影,就在這10分鐘,稀鬆平常的爭執中,完整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