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的過,記憶一層層的堆積,隨著時間往前推,痛好像就這樣往心底送,越埋越深。但是,痛一直都在,我很清楚,只是不敢碰,或者正確的說,我不知如何讓這個傷口癒合結痂,只能把痛晾在心底,縱使她讓我動彈不得,吮吸著我的血氣。
生命裡的痛,聯繫著對爸爸的記憶。
記憶裡有什麼呢?老實說,模糊一片。
只記得他喜歡賭博,只記得他跟媽媽因為家用金錢有著不斷不斷的爭吵。可能是因為賭債,也可能是因為跟媽媽的爭執,他時而消失,時而出現,「離家」這齣劇碼,常常在我家上演。
印象最深刻的是,考上台南女中時,爸爸正好在家,他好高興,笑得好開心,他沒說什麼話,我卻一直記得他咧嘴的笑容;我知道他以我為榮,我是他心底的驕傲。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在他心中的份量,很深刻的知道。
一天夜裡,爸爸又沒回家,媽媽很平常的說「去密(躲)筊(賭)債」,我沒在意,心想過一陣子,他就會出現,就像過去一樣。沒想到的是,這一次的消失,不同以往,沒有任何消息,連託人帶個平安口信都沒有,他不再出現。
一直以為,我在他心中的份量不輕,但是,怎麼就這樣音訊全無?或者,這是我的錯覺?..... 就這樣,從等待期盼到牽掛放棄,情緒幾番輪轉,漂泊的心老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
直到今日,每每想起爸爸,我總是迷惘、困惑與模糊,理不清我跟爸爸之間的關係,只能一再翻攪這段灰暗混濁的記憶。
爸爸不在的日子,經濟靠媽媽撐頂,鄉下地方又沒什麼工作機會,我家一直過得捉襟見肘、左支右絀。大學填志願時,媽媽掉著淚拜託個性倔強的我,說「家裡沒有錢」,我二話不說,把第一志願從台大英文系改為師大教育系,然後,負氣北上。
在氣什麼?氣自己沒選擇嗎?
現在回想,覺得很悲哀的是,當年滿腔的不平,卻連為什麼生氣?對誰生氣?都說不出個所以然,想發洩,卻連發洩的出口都沒有。
一個人在台北,毫無經濟奧援的我,從大一開始,猛接家教養活自己,然後,暢意揮灑賺來的錢,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嘗試各種時尚流行。別人眼中的我,亮麗、幹練、思辯敏捷、理路清晰,行程滿檔,都視我為女強人;其實,我一點都不是,尤其在那種沒有安全感的感覺出現的時候,尤其在夜深人靜一身寂寥的時候,我更是清楚。
大二那年,姊姊在台北結婚,婚宴到一半,接到警方通知,爸爸的屍體被發現,他被謀殺長達半年後才發現,屍體給火燒了,身分證燒剩一半,警方靠著半張身分證找到我們。
婚宴結束後,我去學校圖書館,翻看南部地方版,報上的確有刊登發現無名屍的新聞。隔天,我南下認屍,很明顯爸爸是被謀殺的,警方怕麻煩,要求以自焚結案,不然,就用無名屍的方式來處理爸爸,為了要認領,我只好簽名。
爸爸是怎麼走的?
爸爸死的地方很隱密,至少半年沒人發現,後來有工人要整地還是做什麼,放火燒了那塊地方,才發現爸爸的,還好,爸爸的身分證只有燒掉一半,冥冥中要讓家人知道吧!
人被殺好一陣了,屍體還被燒燬,警方就這樣結案,覺得爸爸不只死一次,他被殺了兩三次。每次想到這一段,就很想哭,好想讓自己狠狠地哭一場,眼淚卻從未流出來。
我的心給鑽了個耳環式的洞,南風吹起,還打個寒顫,從大學迄今,二十多年了。
不習慣跟友人談到我生命中最隱密的痛,不是不願啟齒,而是不知如何開口?我開口了,對方只聽得一頭霧水嗎?我已經不是小孩,不需要再聽那些老生常談的安慰,我能聽到不同的答案嗎?還是,再一次攤開傷口,讓她隱隱作痛?到頭來仍只是無厘頭的公案或沒人在乎的謀殺案?
年輕時,我還有些憧憬,總覺得自己可以做點什麼,讓殘缺的內心有一絲絲的修補;多年下來,我逐漸不提過往,痛,還在心底,沒有淡忘,只是擱著不想碰。
總覺得我應該可以有春天,只是,春天一直沒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