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12日 星期六

祖父在南鯤鯓當廟公

 
(11-11-2011一綸)
「你外公病危時,夢見有個穿道袍的神,他告訴外公說:你這輩子行善,救了很多人,…所以再給你加些陽壽,你回去吧!…。於是神就拿了一大堆的稻草給外公吃,他吃到肚子鼓脹得很難受,醒來後,病就好了。從死神的鬼門關走一回,你外公又活了好多年才往生…。」
這件事,我被迫聽了一次又一次,那是爸爸津津樂道的往事,每次看他談得很開心,我嘴裡雖沒說,其實心裡在暗笑爸爸怎麼這麼迷信!
那年外公住進加護病房,醫師已發佈病危通知,但後來他卻又奇蹟似地活了過來,又活了四個年頭,直到90歲才離世。對這件事,我的想法很單純,是他的陽壽未盡,才不信爸爸那一套。
外公,很厲害,也很善良。他沒受過正規的教育,卻看得懂漢文,一生除了務農,最快樂的事就是無師自通學醫,幫人治療眼疾,村里附近的人只要眼睛有毛病,大都會趕來給他看,他的醫術不錯,而且一切的幫忙都是免費的。大部分接受治療的病患,大都會送些吃的用的,來表達內心的感激之意
我的家族幾代以來都住在台南北門鄉,活動的重心就是南鯤鯓。南鯤鯓是一個香火鼎盛的寺廟,時常香煙裊裊,人潮沸騰!
每次南鯤鯓有廟會,大人小孩都得參加。慶典裡,常看到乩童、神轎、鞭炮,這些給我的感覺是灰暗的、迷信的,我不知大人做這些事是為什麼,他們怎麼一直充滿活力在迎神請神,而且樂此不疲?!我對這些儀式全然無感,甚有點排斥,覺得那是沒讀書的人在做的事。當然我也跟著進場,但一切都是被勉強,我只是拿香跟著對拜!
祖父長期在南鯤鯓當廟公,幫人解讀籤詩,村民有疑難雜症,都會找他幫忙,頗受鄰里的敬重。祖父的身材魁武高大,一付威儀相,我對他總是敬而遠之,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內心世界,也不曾關心他在四十幾歲就失去老婆、是如何將九個兒女拉拔長大的?!
搬來台北後,爸爸布行的生意倒閉,他因此繼承了祖父的志業,到鎮北宮(南鯤身的台北分寺)當廟公,幫人解籤看運勢。
祖父、外公、叔叔、姑姑…,都是五王公的信奉者,但自己一直無法認同的是,既然他們大小事,包括事業、婚姻、喬遷、健康…,都要到廟裡請五王公指點迷津,虔心若有感應,為什麼他們的心靜不下來,為什麼他們的生意、婚姻…卻仍不斷的挫敗…。
這次,認真讀了陳玉峰老師的文章,也約略讀了李岳勳的「禪在台灣」,才知道台灣的宗教,大抵是「反異族的民族情結」所「應化」、「應現」出的「媽祖信仰」、「王爺信仰」或「禪宗信仰」。台灣的民間信仰與宗教的歷史都沒有自主性的被支配著,也因此這裡的人民在受到高壓統治而卷縮自我的漫漫年代中,人性也受到扭曲了…。老師又說:台灣的基層、耆老…,他們做牛做馬、任勞任怨,都是盡最大力、承擔世間最大苦難。他們透過與祖先、與王爺的祭拜,想銜接靈界,找回本初的靈性中國…
這些文字讓我陷入深深的沈思,使我想起父祖輩他們的故事,這才發現他們生命的韌性,在那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家庭人口多,農田鹽分過高,收成有限,每天都要面臨三餐能否溫飽的嚴峻考驗,又加上白色恐怖的罩頂,對政局的不滿又無法宣洩,大家都噤聲了(長大後才知道原來父親是那麼的關心政治,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液!)在艱難的環境下,對時局不敢寄望,對未來有太多不確定感,想必那樣的心靈徬徨,唯有在燃香祭拜與五府千歲對話時,才是他們內心最自在、最放鬆、最安定的時刻吧!
當我閉上眼睛,自然浮現父親燃香祭拜的虔誠,那個神情不論時節更迭,始終不變,從年輕,到中年,到白髮蒼蒼…。我看到了父親全然的交出去的信心,交給王爺作主,所有的擔憂害怕全然鬆開了。咦!爸爸這份虔誠不就像自己遇到挫折,把自己交出去,交給佛師一樣的嗎?父親和我在追尋的不都是一樣的東西嗎?表象上看來,我們各有各的信仰,但其實內在都在找尋最寂靜、最安穩的皈依處,都想喚回最由衷、最單純、最安定的生命力量啊!
此刻,我也想起爺爺、外公、叔叔、姑姑…,這些長輩們,他們的一生充滿挫折與打擊,但困難不但沒有擊潰他們的信念,反而更堅定了他們對王爺的信與愛,正如親教師所開示的:人生不是在追求沒有痛苦、沒有壓力或沒有煩惱,而是在追求怎麼來對待痛苦。每個人的一生都要在挫折、壓力與煩惱中學到智慧、學到對待挫折的正面態度。當他們虔誠膜拜,嘴裡唸唸有詞時,當下的忘我,應該與王爺公連上線了,或許從膜拜中找到了新生的力量,讓他們又能挑起生活的重擔,像一頭水牯牛一樣拼命工作,正向積極地面對人生。
此時,想起《五月天》唱的「憨人」這首歌,感覺我的阿公、我的長輩,很多都是典型的憨人,生活再怎麼艱困,就傻傻的做,一直相信天公(王爺)疼憨人。感恩由於他們的任勞任怨,我才能無憂無慮地讀書與成長,沒有他們的耐心呵護與擋風擋雨,就沒有今日的自己。
回頭來看,或許是受到醜化本土文化的黨國教育影響,我從來就沒正視過自己祖先的傳統,總認為燒香祭拜、談論神明顯靈,都是不入流的,一直以來,我都活在自以為是的優越裡,我跟祖先的關係是斷層的、是失根的。直到此刻,我才真正看到,原來自己就像外省權貴對台灣文化的鄙夷一樣,我也那樣高姿態地在鄙視自己的祖先傳承。這是第一次,我看到了祖先尊貴的靈魂,也看到了自己謙卑的心地。
深深感恩這條回溯之路,讓我流著慚愧的淚水,與祖先的生命印跡接上了軌。下次有機會回到南鯤鯓,我將以最虔誠的心跟五王公說一聲「謝謝」,感恩祂們賜予父祖們大信的力量。